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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20號星期四早上,從托木斯克前往莫斯科客機上的乘客突然聽到一陣淒厲的哀嚎。《反貪污基金會》創辦人阿列克謝·納瓦尼Alexei Navalny前一天才飛往新西伯利亞訪問他支持的政黨候選人,在登機要回莫斯科時,身體卻原來越不對勁。律師納瓦尼Navalny是批評俄國政府貪污腐敗的知名反對黨人士,也是在 YouTube 及 TikTok 有千萬粉絲的政治人物。他毫不忌諱地把總統普欽稱作是「騙子和竊賊集團的領袖」,而克林姆林宮則把他冠上「極端主義份子」的頭銜。當痛苦抽搐的納瓦尼Navalny生命跡象越來越微弱,機長決定在鄂木斯克作緊急迫降,將已沒有意識的納瓦尼Navalny送當地醫院強救。鄂木斯克醫院最初推測納瓦尼Navalny有遭人下毒的可能,但當大批警察突然出現在納瓦尼Navalny加護病房外後,就沒有醫護人員敢再多說話。媒體抵達現場後,緊急救護單位主任醫師表示,納瓦尼Navalny並非中毒,只是有消化系統的病變。不過,當納瓦尼Navalny的妻子茱莉亞帶著丈夫的私人醫師趕到醫院時,醫院人員不但拒絕讓茱莉亞進入加護病房,拒絕提供醫療資料,也拒絕讓納瓦尼Navalny轉院治療。黨媒接下來開始散佈納瓦尼Navalny前夜喝得爛醉、參用憂鬱症藥物、有使用毒品習慣的假新聞。黨內的名嘴、評論員也開始站出來到處放話、帶風向,暗示這是西方國家的作為,因為俄國政府不可能冒著喪失國際聲譽的危險作出這種事情。

在茱莉亞以及支持者不斷向普欽請求以及國際輿論的壓力下,醫院的行政人員突然在星期五晚上同意放行。到了星期六,納瓦尼Navalny終於由德國夏里特醫院Die Charité派送的專機於帶回柏林治療,並全天候由市政府派駐的警力以及聯邦調查員共同保護處於人工昏迷狀態的納瓦尼Navalny。雖然納瓦尼Navalny在醫院的情況逐漸穩定,醫師最擔心的是他腦部功能是否能恢復。當夏里特醫院Die Charité證實納瓦尼Navalny遭人毒害的可能,克林姆林宮的發言人馬上出面譴責夏里特醫院Die Charité用毒害這個字眼過於倉猝,也表示納瓦尼Navalny的病因並不需要政府介入調查。鄂木斯克醫院的醫師也再次出面說明,當時的兩個實驗室都沒有偵測到納瓦尼Navalny身上有任何毒物。德國聯邦政府請求國際組織《禁止化學武器組織》協助調查檢驗後,五間不同國家的實驗室一致檢驗出軍事級的神經毒劑《諾維喬克Novichok》,一種蘇聯於1980年代所研發的生化武器,特點是會在人體完全消失,讓法醫無法判斷真正死亡原因。雖然檢驗結果無法直接證實普欽是幕後主使人,但國際相信,軍事級生化武器被拿來對付異議人士不可能沒有國家最高單位的同意。克林姆林宮則繼續堅決否認與納瓦尼Navalny的中毒事件有任何關聯,並指控美國情報單位刻意散佈謠言來誤導國際視聽。康復出院的納瓦尼Navalny公開譴責普欽政府對他下毒手,普欽政府則鬼扯他是美國情報單位特務。在12月的聯合記者會轉播上,普欽還輕蔑暗笑表示,如果俄國想毒殺「那個人」,政府早就成功了。

普欽受訪時,從來不提納瓦尼Navalny的名字,而總是用「那個人」,「那個極端主義份子」,「那個罪犯」,「那個病人」,「那個西方同路人」。。。來稱呼納瓦尼Navalny

就在俄國政府死不承認,國內外無數黨媒、黨公關、黨狗腿、網紅、名嘴及各類俄國事實查核中心也全力散佈錯誤資訊、製造真相來替政府洗白的情況下,最後拆穿克林姆林宮謊言的,不是任何國家的情報單位,而是一個以利用公開來源情報Open Source Intelligence作為調查依據而揭發了無數弊案、總部位於阿姆斯特丹的民間調查組織《貝靈貓Bellingcat》。

當《貝靈貓Bellingcat》最初接到國際媒體求助時,調查員Christo Grozev的第一想法是,發生在俄國西伯利亞一個偏遠小鎮的案件,他們根本無從調查。納瓦尼Navalny早期的極右翼、國家主義傾向及排外、反移民態度,也讓 Grozev 擔心,納瓦尼Navalny會不會其實是普欽所栽培的反串角色。但是,不管納瓦尼是邪是正,真相都只有一個。就在俄國主流媒體對納瓦尼Navalny事件不聞不問,而德國雖然想進行調查卻沒有管轄權時,《貝靈貓Bellingcat》知道如果他們選擇不插手,真相恐怕永遠無法大白。

接下來令全世界目瞪口呆、拍案叫絕的不是間諜片裏的電影情節,而是被存證於2022年得獎無數的紀錄片《納瓦尼事件簿Navalny》中的真實事件。《貝靈貓Bellingcat》的官網也有詳細的報導

貝靈貓Bellingcat》的調查顯示,製造《諾維喬克Novichok》的是位於莫斯科名為《訊號Signal》的一間產品開發研究所,檯面上專門研發運動飲料、健康飲品,檯面下卻暗藏了12位化學武器科學家。調查員Grozev 相信,《訊號Signal》專門提供《諾維喬克Novichok》給政府特務來作為他們進行暗殺行動的武器。Grozev於是從黑暗網路上買下了《訊號Signal》所長的手機通話紀錄,列出8月20號前,也就是納瓦尼Navalny被下毒當天,所有和《訊號Signal》所長聯絡過的電話號碼,再把這些號碼輸入各種俄國的手機通訊軟體或社群媒體軟體作搜尋。他也利用這些號碼查詢網上的汽車所有人登錄資料庫,獲取他們的出生年月日,再用這些個資查詢護照檔案來得到他們的大頭照。這些號碼的所有人身份一個個被確認後,一份嫌疑犯名單也就出爐。Grozev 接著查詢了納瓦尼Navalny飛往新西伯利亞的當天以及前、後幾天,6家航空公司從各地飛往新西伯利亞班機的乘客名單,並與他的嫌疑犯名單作比對,不但發現這兩份名單上有好幾個名字重疊出現,接下來的深入調查還顯示,當2017年納瓦尼Navalny宣佈競選總統後,他就成了這些俄國情報單位殺手跟蹤的對象。這時 Grozev 用推特發了以下訊息給納瓦尼Navalny

「阿列克謝,我想我們可能已經找到毒害你的人」。

在Grozev 慢慢取得納瓦尼Navalny和他親信的信任後,他們決定秘密爆料給德國《明鏡Der Spiegel》雜誌、西班牙《國家El País》日報以及美國《CNN》新聞台,讓他們求證查核《貝靈貓Bellingcat》的發現,交換情報,再由媒體於2020年12月14號德國時間12點整同時同步上架各自的新聞報導,納瓦尼Navalny也拍攝短片在TikTok 在同一時間發表。Grozev 同時協助了納瓦尼Navalny開通一支新手機號碼並建立一個與該號碼連結的假身份,計畫在媒體發佈報導前的同一天,由納瓦尼Navalny假裝是俄國政府高層人員打電話給每一個涉案的人員興師問罪,看是否能從他們的口中套出更多的真相。納瓦尼Navalny對於這個計畫並不抱太大的希望,畢竟他們的對手是俄國政府的情報局人員。

12月14號的凌晨4點半,納瓦尼Navalny打給第一個殺手。對方接電話確認自己身份後,納瓦尼Navalny問他:「你認出我了嗎?」對方一陣沉默。納瓦尼繼續:「我是阿列克謝·納瓦尼Alexei Navalny,我希望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殺我,你對我有什麼不滿?」對方馬上掛掉電話。

納瓦尼Navalny打給第二個殺手的電話上同樣先確定對方身份,然後就開門見山問:「早安,我的名字是阿列克謝·納瓦尼Alexei Navalny。我打電話想知道你為什麼要殺害我?」對方在一陣沉默後也掛掉了電話。

納瓦尼Navalny的第三通電話決定照原計劃走。他假裝是某高層的助理,打給 Makshakov,要求他提供托木斯克任務失敗的檢討報告。不過 Makshakov 似乎認出了納瓦尼Navalny的聲音,因為他掛電話的最後一句話是:「遊戲玩夠了,我知道你是誰,再見。」

納瓦尼Navalny並不放棄。再來的第四通電話,Grozev 建議納瓦尼Navalny打給一個沒有軍事背景的科學家 Konstantin Kudryavtsev。以下是他們的對話:

Konstantin:喂。
納瓦尼:是 Konstantin 嗎?
Konstantin:嗯。
納瓦尼:我叫 Maxim Ustinov,是 Nikolai Patrushev 的助理。我從 Vladimir Bogdanov 拿到你的電話號碼。抱歉這麼早就打給你,但我迫切需要暫用你10分鐘的時間。
Konstantin:好的好的。
納瓦尼:我需要單位裏每個成員的檢討聲明,在托木斯克哪裡出了錯,為什麼納瓦尼任務失敗了?
Konstantin:我很樂意提供協助,但我得了新冠在家裡。
納瓦尼:所以我才用打電話的方式。
Konstantin:那 Makshakov 呢?沒考慮打給他看看?
納瓦尼:我當然會打給 Makshakov,這是個簡單的程序,Alexandrov,Makshakov,Tayakin 我每個都會打,要求每個人簡短解釋出了什麼問題,以及下次怎樣才會成功。
Konstantin:我自己也很納悶。我認為這個工作算圓滿。一切都照計畫進行,就像我們演練過很多次的一樣。但你也知道我們這個行業有很多未知數和小細節,我們也儘量把它們列入考量,但當飛機作了緊急迫降,情況就大轉彎,變成對我們不利。如果飛機再飛久一點,結果就不會是今天這樣。
納瓦尼:如果他在空中待久一點嗎?
Konstantin:陸地上的醫療人員馬上作了應變,幫他注射了某種解毒劑。所以如果他在空中待久一點,事情就會像計畫的一樣。
納瓦尼:所以劑量似乎用的不夠,為什麼?
Konstantin:我們的估算不是問題所在,甚至還加重了劑量。
納瓦尼:那好,請跟我明確說明一下你們的技術。這個物質是如何施用的?
Konstantin:欸,這應該要用安全的管道來講。
納瓦尼:不用,沒有這個必要。你想一想我寫這個報告是要給誰看的。到了這個層級,不需要什麼安全的管道。高層不需要什麼技術性的細節。我要如何說明傳遞的方法?用越簡單的文字越好。
Konstantin:你不知道?
納瓦尼:有些事情知道,有些不知道。不管怎樣我還是得問你。有些問題就是得問,我現在就是在問你。
Konstantin:可是我不能在電話上跟你講。
納瓦尼:算了,他的私人物品怎麼了。
Konstantin:我最後一次看到是在鄂木斯克。我們作了手腳後就留它們在那裡。我不曉得它們最後到哪去了。我只能說當我們抵達後,是鄂木斯克當地的警察人員把它們交給我們的,他們叫什麼來著。。。
納瓦尼:交通警察。
Konstantin:對對。
納瓦尼:所以衣服都被處理過了,一切都沒問題了?
Konstantin:我們處理完後,一切都乾乾淨淨了。
納瓦尼:哪一件衣物是你們的重點?哪一件著身物有最大的風險?
Konstantin:內褲裡面,胯部的地帶。
納瓦尼:內褲的胯部地帶?
Konstantin:就貼身褲縫合的地方。
納瓦尼:等等,這很重要。是誰叫你要處理內褲的胯部地帶?Makshakov 嗎?
Konstantin:對。
納瓦尼:你記得內褲的顏色嗎?
Konstantin:藍色。
納瓦尼:藍色,藍色。。。那外褲呢?
Konstantin:有殘留物的可能,所以我們一併作清理,確保不會留下任何線索。
納瓦尼:那德國那邊是怎麼發現的?
Konstantin:他們大概有特別的檢驗方法。
納瓦尼:他們可能在身上的哪個部位發現痕跡?
Konstantin:身上不會留有任何東西,有可能在血液裏。他的身體在醫院就被我們清理過了。
納瓦尼:我有個比較特別的問題。你跟蹤納瓦尼好幾次了,包括2017年去 Kirov。你評估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Konstantin:他從不作無謂的事。這是我的看法。。。隨時都很小心,一絲不苟。。。。說不定他有感覺到我們的人在跟蹤他。。。你還在嗎?
納瓦尼:在在,我在聽,我在做紀錄。還有什麼補充嗎?還有什麼你覺得重要的事情我應該寫進報告裏?
Konstantin:沒了,我想差不多就這樣,搞不好還太多了。老實說,我被你的問題嚇到了。我希望你知道為什麼。
納瓦尼:Konstantin,我們都被嚇到了,你能想像我驚嚇的程度嗎?
Konstantin:好吧。
納瓦尼:我們以後再聊。
Konstantin:再見。
納瓦尼:保重。

對話進行時,紀錄片導演的攝影機在現場拍下了一切,鏡頭下的當事人和看紀錄片的觀眾都同時倒吸一口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話結束後,納瓦尼Navalny相信 Konstantin 不會被留下活口。的確,從那天過後就沒有人再看過 Konstantin 的身影。而 Grozev 則對納瓦尼Navalny說,你大概將會成為俄國總統,不是開玩笑的。

但 Grozev 的樂觀預測並不會成真。

2021年1月,納瓦尼Navalny一回到莫斯科就在機場被警察逮捕,先被判刑3年半,但2022年3月又被普欽政府用新罪名加刑9年,2023年8月再被冠上新罪名判刑19年。2023年12月,納瓦尼Navalny的律師突然有3個星期無法聯絡上他。當納瓦尼Navalny再度出現時,普欽政府已偷偷把他移監到北極圈。兩個禮拜前,也就是今年的2月16號,普欽政府宣佈納瓦尼Navalny在散步時失去知覺,急救不治後死亡,官方提供的死因是最受腐敗政權歡迎、因為隨便怎麼解釋都合理,又不用去查的「猝死症候群」。納瓦尼Navalny只有47歲。

「阿列克謝,如果有一天你被逮捕入獄,或是我們最不希望見到的事發生,也就是你被殺害了,你留給俄國人民的是什麼訊息?」《納瓦尼事件簿》的導演在片子最後問納瓦尼Navalny,並請他用俄語回答。

「聽好了,我要告訴你們的事情非常淺顯易懂。你們不准放棄。如果他們決定殺害我,那表示我們強大到不可思議。我們必須利用這個力量,不要放棄,記得我們是這些壞蛋所壓制一股巨大的力量。我們不理解我們的力量是多麼的強大。邪惡要勝利,只需要善良人民的置身事外。所以,不要袖手旁觀。」

【比科】歌詞翻譯

原名:Biko     原創:Peter Gabriel

這首歌寫給一位和平的人士,他為自己的人民奮鬥,被逮捕,受虐了好幾個月,最後在南非監獄中被殺害。這首歌獻給所有上周末才被囚禁的南非人,也獻給那些國際特赦組織 – 藉由你們親手寫的明信片 – 正在伸援的囚犯。
史帝芬·比科

1977 年 9 月
伊莉莎白港
天氣晴朗
619號警務室裏
一切如常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伊拉莫哈 伊拉莫哈
(靈魂來吧 靈魂來吧)
他死去了 他死去了

當我夜裡試著睡覺
只能作血紅色的夢
外頭世界黑白分明
死亡只有一個顏色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伊拉莫哈,伊拉莫哈
(靈魂來吧 靈魂來吧)
他死去了 他死去了

你可以吹熄一支蠟燭
但你無法吹熄一場火
一旦火焰開始蔓延
風會把它越吹越高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哦比科,比科,因為比科

伊拉莫哈,伊拉莫哈
(靈魂來吧 靈魂來吧)
他死去了 他死去了

而全世界的眼光
現在都在看
都在看著

* 比科Biko 的歌曲歌詞創作所有權屬於 Peter Gabriel 及其唱片公司,本華語翻譯純為個人詮釋,僅供參考。
** 標題使用的照片來自於 Unsplash,攝影者是 M Shi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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